他谢了老乔,向外走,正碰上两手端着仨凉盘、腋下夹着瓶二锅头的许玲芳出厨房门。他不容她开口,抢先飞快咕噜了几句诸如“我还有事”,“很感谢”,“很抱歉”之类,坚定地拉开门,下楼了。他无暇去想他走后老乔家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。
在钟锐呼王纯时,王纯的呼机在书包里,包挂在妇产医院“人流室”更衣室的挂衣钩上,她本人则躺在“人流室”的手术床上。
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,四面徒壁,房中央一张手术床,器械护士在准备器械,时而响起清脆的“叮当”声。王纯已经躺好,并按吩咐把腿架在床两边的金属架上。那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医生已经穿好淡蓝的手术衣,正在戴手套,并时而看她一眼。王纯报她以由衷的微笑。这张床上刚才躺着另一位妇女,王纯在外面等候时听到她连连嘶声大叫。干嘛要叫?疼点算什么?这张曾使她觉着远不可及、无以追求的床终于承载了她的身体。躺在这里,她的心充满一种宁静的、懒洋洋的慵倦,如一只卧在自家沙发上、阳光里的小猫。手术只要二十分钟,二十分钟后,她又重新是一个自由的她了。……窥阴器冰凉地进入体内,一阵钝痛。钝痛尚未消失,刮宫器探进子宫,吸引机启动。顿时,尖锐的疼痛在身体深处爆裂。王纯深深吸了口气,然后屏住。吸引机轰响着,透明洁净的负压瓶里溅满大朵的血花,血花顺着瓶壁下流,积聚瓶底……王纯一动没动,一声不吭,以致于女医生好几次担心地看看她的脸,看她是否晕了过去。
晓冰趴在妇产手术室走廊外的大门玻璃上向里看,手术只要二十分钟,怎么还没出来?送王纯进去后,她上了一趟街,按照想象买了些小米、红糖、大枣、鸡之类。这件事使她兴奋,内心深处甚至对王纯有些羡慕。买红糖费了不少时间,转了好几个店才买到的,王纯会不会早完了,等不及她,走了?……一个小护士由里向外走来,边走边扭着脖子看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女人。
那女人耳朵上有一副象牙色菱形大耳坠,是钉在耳垂上的那种,乍一看,像是贴了两块不大干净的白胶布。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乱打扮自己呢?小护士边想边伸手推门,大门结结实实撞在了同样聚精会神的晓冰的鼻子上。晓冰“哎呀”一声用手去捂鼻子,手中的红糖掉在了地上,塑料袋摔破,红糖撒了出来。小护士皱着细细的眉毛训斥她:“你站这干嘛?把地上的东西弄干净啊!”在别人的地盘上,你只能忍声吞气。晓冰蹲下身子把红糖往袋子里收。吃是不能吃了,医院的地最脏。可把地面弄干净也不那么容易,没有工具。晓冰不愿用手,就弄张纸片一点一点撮。这时一双穿着棕色软底鞋的脚在她眼前停住了,她抬起头,是王纯。
王纯面色苍白,额前短发汗湿得打成了缕儿,嘴唇干裂得爆皮,但是她的眼睛,她面部的每块肌肉,她的整个身心,无一不向外洋溢着灿烂的笑,令抬头仰视她的晓冰有种梦幻般的感觉。
王纯弯下腰,去拿晓冰放在地上的小米等物。晓冰一声断喝:“别动!”自己一手拎起所有的口袋,一手去搀王纯。她认定此刻王纯比玻璃人强不了多少。王纯开心地笑了,从晓冰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,搂住晓冰的肩膀。她完全是情不自禁地,像外国人那样把自己的脸在晓冰滑爽的脸上紧紧贴了一下,然后说:“走吧,小姑娘!”晓冰皱起了眉头:“真要命,居然什么都可以成为一个人骄傲的资本!”王纯终于大笑,响亮的笑声惊动了四方。分诊处的护士抬起满是倦色愤怒的脸,要看看是何方人士敢如此放肆。王纯在那双细小却锐利的眼睛没有捕捉到她们之前,拉着晓冰逃也似的跑开了。她们来到了外面,外面到处是灿烂的阳光浓绿的树和衣着鲜艳的人。“今天的太阳真好!”王纯向着太阳陶醉地眯细了双眼。
这个时候的王纯,心里没有钟锐。
当太阳的一片白炽变成柔和的明黄时,王纯躺在晓冰的床上睡熟了。厨房的灶台上,一只砂锅在轻轻地咕噜,夏心玉把洗净的香菜从水里捞出,沥沥水,放在案板上切成细细的末,然后关了火,打开砂锅盖,把香菜末撒进牛奶般乳白、浓厚的鲫鱼汤里,立刻,一股绿色清香在厨房里弥散开来。夏心玉把汤盛到碗里,看了看表。快六点了,该叫她起来了,吃完东西再睡,这孩子这些天累坏了,肯定也没怎么正经吃饭。作为妇科主任,她比谁都了解这些女孩子。
王纯被从熟睡中叫醒,好几分钟里,她以为自己是在家中。妈妈站在面前,眼里含着笑,下面马上就该说:“快起来,上学要迟到了!”
“王纯,先起来吃点东西,然后再睡,啊?”
妈妈顿时消失。王纯恍然想起了一切,赶快翻身坐起,慵懒的身心一下子拘谨、紧张起来。(五十四)